2000年夏天, 我從英國富裕的貴族城市Bath, 搬到全英最貧區之一的威爾斯. 進入首都Cardiff大學語言所就讀.
Cardiff是離Bath只有兩小時車程的城市, 但我花了兩個月時間, 才適應同學們的威爾斯口音. 我們當時都是語言所的碩士生, 班上有幾個同學甚至是音韻學主修, 有能力可講ㄧ口標準的英國腔, 但他們樂於使用獨特的威爾斯口音.
我曾與朋友開車環遊了整個威爾斯地區, 威爾斯沿海壯麗景色, 讓我那位來自歐洲內陸的朋友讚嘆連連, 然而那些巨石與斷崖, 海浪的聲音與海風的鹹味, 卻讓我一直想起台灣.
我還記得, 威爾斯鄉間風景, 除了牛羊成群的草原與山丘, 偶爾佇立其中的殘破城堡外, 就是ㄧ座座廢棄的礦場. 而沿海的威爾斯小鎮, 或許尚能盡力發展觀光業, 因此民宿餐廳林立, 而那些沒有海岸能帶來遊客的, 只好任其日漸冷清蕭條.
在Cardiff唸書的那年, 有位跟我挺要好的同學, 我還記得他有個威爾斯名Hwyl, 來自一個威爾斯西部小鎮的工人家庭. 或許因為我是全班唯一的外國學生, 午餐或下課空檔時, 他常對我講述他在倫敦唸大學時的格格不入, 或許他認為, 只有我能了解這種無法融入之感.
"Wales is merely the mass labour force for enterprises based in England and produces only for export, with the resulting resources going only to London". (威爾斯只是專幫英格蘭各企業努力生產的勞工, 但任何獲利全都輪不到威爾斯享用) 他常如此抱怨.
於是, 在倫敦生活的三年, 他身體裡流著威爾斯血液, 根本讓他徹徹底底成為"外國人", 他見到倫敦人印象裡的威爾斯, 多與貧窮, 工人階級, 怪英文腔調等劃等號, 沒有人真正了解威爾斯特有的傳統文化多珍貴, 起碼在言語上, 他聽不出有誰懂得尊重威爾斯的獨特.
他無法忍受自己文化被輕視嘲笑. 無法忍受自己家鄉的發展被如此忽視, 無法忍受自己生活在這麼不公平的國家裡. 即使威爾斯無法獨立, 也應該獲得更好的對待與重視.
他常憤恨不平地如此抱怨, 更常與班上英格蘭地區來的同學起口角. 當年我們都只有23歲, 天真地對自己的理想信念一點懷疑都沒有.
畢業前夕, 他送了我ㄧ本他的舊書, 那是威爾斯socialist文人Dylan Thomas的詩選, 當作整年來有關"格格不入之感"分享的紀念. 我翻閱著書目, 發現他在一首詩標題 "The Hand That Signed the Paper"前輕輕打了一個勾.
往後幾年, 這本舊書跟著我在歐洲四處搬遷, 但我幾乎忘記它的存在, 最近要搬研究室, 它才又出現在我眼前. 以現在心境重讀這首詩, 想起Hwyl憤恨不平的眼神與揮舞的雙手, 真想回到七年前, 當他用威爾斯腔聲嘶力竭與班上傲慢的英國同學起衝突時, 我能用台灣腔加入他那支孤軍.
The Hand That Signed the Paper
by Dylan Thomas
The hand that signed the paper felled a city;
Five sovereign fingers taxed the breath,
Doubled the globe of dead and halved a country;
These five kings did a king to death.
The mighty hand leads to a sloping shoulder,
The finger joints are cramped with chalk;
A goose’s quill has put an end to murder
That put an end to talk.
The hand that signed the treaty bred a fever,
And famine grew, and locusts came;
Great is the hand that holds dominion over
Man by a scribbled name.
The five kings count the dead but do not soften
The crusted wound nor stroke the brow;
A hand rules pity as a hand rules heaven;
Hands have no tears to flow.
以下是我拙劣的翻譯:
簽署文件的那隻手
簽署文件的那隻手, 毁了一座城市;
五支大權在握的手指,捻滅了生息,
擴張了死寂的世界, 二分了一個國家.
這五位權勢者, 聯手扼殺了一位王.
掌權的那隻手, 聯結上倾斜的肩膀,
手指關節因石灰而僵硬;
一支鵝毛筆, 結束了一場終止對話的屠殺.
簽署條約的那隻手, 製造了瘟疫,
於是荒災難抑, 於是蝗蟲肆虐;
就因那個潦草的簽名,
握著強權的手, 多了不起.
這五位權勢者, 數著死靈,
既不安慰結疤的傷口, 也不輕撫弱者的額頭,
一隻掌控著悲愴的手, 如同那統治天的手,
手, 並無淚可流.
2008年4月25日 星期五
「那隻掌握強權的手」: ㄧ段Dylan Thomas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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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意見:
在很多國家,居住於首府或第一大城的人通常都有莫名的優越感, 認為自己/所處的城市就足以完全代表該國家, 例如巴黎之於法國,紐約之於美國.剛到美國時,也觀察過這群住曼哈頓豪宅,在長島,New England擁有度假別墅,週末常到加勒比海做日光浴的"純美國人".在他們眼裡,位於一水之隔的皇后區,布魯克林已屬番邦,更別提對中西部,南方各州的"農夫","礦工"居民有著任何尊重,甚至認為只有他們有權掌控美國/全球經濟與資本市場.直到Sep 11後,紐約人才稍稍放下他們的冷酷與傲慢.城鄉之間的衝突與矛盾,普遍存在於已開發與發展中國家.
To Kuan, 謝謝你的回應.
紐約真的是很典型也很極端的例子, 我留學紐約的朋友們也常提起這一點.
不過, 首府大城優越感, 在一個國家是例外, 就是德國.
德國首都柏林, 全國屬一屬二的貧困負債區. 若你說自己是柏林來的, 除非你指出自己是西柏林某些較繁榮的區來的, 否則大家的刻版印象就是貧窮.
跟歐洲其他國家完全不同的, 柏林的物價房價比其他城市, 例如我居住的布萊梅, 都來的便宜. 還有很奇特的一點, 居住在首都的人民, 通常自認為講得是最標準的國語, 但柏林人令人無法招架的德文腔調, 到現在還是我難突破的障礙, 德文最標準區域在漢諾威. 財經重鎮在法蘭克福, 工商主要在南德巴伐利亞與巴登伏騰堡兩邦, 最傲慢的是南德人. 但柏林有令其他城市望及項背的, 就是文化的發展.
不過, 這一切當然都跟德國特殊的歷史發展有關.
要常來留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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