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1日 星期四

悲情歷史的包袱,人類價值的蘊藏

本文刊於嗷2010/11/11 (嗷雜誌的版本有附圖片)

「身為人文主義者,我相信,人類歷史是極複雜的載體,它承載了如『正義、壓迫、創傷』等概念。若有人宣稱歷史不重要、應該拋棄舊史觀,以眼前現實為基礎重新詮釋,這種觀點我是絕對不同意的。」---薩依德 (Edward W. Said),《並行與弔詭:薩依德與巴倫波因對談錄》


德國歷史學家,最近公佈了一份令人譁然的調查報告:二戰後,許多希特勒政府的外交官員,在戰後六十多年來,竟得以成功掩蓋納粹背景,繼續留任外交部,甚至光榮退休。這些外交官員,在過去六十多年來極力撇清自己與屠殺暴行的關係,聲稱當年第三帝國外交部對大屠殺一無所知。然而,新出爐的報告發現,當年外交部官員的訓練課程之一,就是參觀集中營,瞭解猶太人的運送與屠殺過程。 原來,六十多年來,德國外交部竟充斥著一群直接參與屠殺的老納粹。

1968年,是德國史觀的一個重要里程碑。1968的德國學運,年輕人上街頭訴求的目標之一,即是揭開德國社會在二戰後刻意迴避的納粹歷史,他們要求正視德國歷史的創傷、質疑自己的父母輩對納粹屠殺的噤聲與放縱;他們對幫助過納粹的德國企業施壓,要求這些在戰後繼續獲利的企業,公佈與納粹牽連的歷史。68 學運,正式開啓了德國人對這段歷史的正視與對全社會的反省;納粹德國所造成的歷史悲劇,不能再單一歸罪於希特勒與他身邊的邪惡團體。

1968學運名人之一,是綠黨的Joschka Fischer,他在1998年成為施洛德(Gerhard Schoeder)的內閣成員,接下外交部長一職。正因為他在任期中,委託歷史學家調查「德國外交部可能有納粹」的傳聞,才有最近發表的結果。這些納粹外交官員逃過了1968年德國學運的「清算」,學運四十多年後的今天, 他們終究還是被當年的68學運世代,推到幕前接受社會公審。

這份外交部的歷史調查結果一刊出,德國綠黨黨魁Claudia Roth也在媒體訪談中說,德國應該更進一步清查所有部門裡的納粹景背景。Roth說,這並不只是份歷史調查,揭發與面對醜陋歷史真相,是對抗現存的社會歧視與打擊新納粹最有效的辦法。

回到台灣,常在媒體上看到某些政客如此呼籲:今天的世界絕大多數國家早已擺脫二戰冷戰歷史陰影,所以台灣應該擺脫過去白色恐怖的悲情史觀、 政治和思維應該以當今與未來經濟為基礎、不應該被沈重的歷史觀壓得喘不過氣---

這些政客宣稱「世界大多數國家已擺脫歷史陰影」,當然不是事實。以德國為例,主流媒體仍持續追蹤近年陸續出爐的二戰故事,對這段歷史必須持續檢視的呼籲,從沒有間斷,對『二戰德國歷史觀』的爭議也從未停止。 二戰結束雖已六十五年,納粹歷史的陰霾,仍籠罩著德國社會。六十五年,還是太短;六十五年,比德國人平均壽命還短,目前,很多德國家庭都仍存有親身經歷二戰的流離故事。

而二戰後到1989年之間前東德政府的人權壓迫,許多事件仍未公開處理與反省。例如,前東德國家安全局(Stasi)裡負責設計刑求政治犯的心理醫師,至今還在東德開業;許多直接參與過政治迫害的前東德官員,仍居要位。德國媒體,除了近幾年幾部描繪前東德政治犯經歷的電影以外(例《竊聽風暴》The Live of Others), 今年德國電視台ARD才製作了第一部影集Weissensee,首次以電視連續劇的形式播出前東德人民被國家安全局警察監聽、監禁的細節。當代德國社會,才正準備開始述說這段壓迫歷史的故事;中青世代,仍掙扎著如何反省這段還太新的歷史。

台灣也有很長一段白色恐怖與獨裁壓迫的歷史,很多故事尚未被陳述;和德國一樣,很多台灣家庭裡都還藏有壓迫歷史導致的悲情與流離。當然,台灣有比德國更複雜的問題,台灣與中國之間複雜的政治經濟關係,以及台灣社會很難突破的藍綠二分思維,讓「社會如何持續反思白色恐怖的壓迫歷史」、「反中情緒」、「未來如何向前(錢?)看」這些議題難以釐清。然而,我們選出的政治人物,任務難道不是想辦法帶領台灣走出一條能兼顧這些議題的路?而現今許多政客在媒體上的呼籲,竟是主張別在沈浸於歷史陰霾以杜絕反中情緒,應該以經濟為主,重新定義歷史觀。這樣的言論,如同要台灣社會拋棄如「正義、人權、壓迫、創傷」等人類世界重要的價值。如薩依德所說,這些概念是由歷史承載;而持續對過去歷史的持續追蹤與反思,是彰顯與深刻瞭解這些價值的方式。抽離了這些價值,台灣社會的民主思維,除了選舉、利益、金錢數字,還剩下什麼?

7 意見:

nonempty 提到...

想到你在國外生活了這麼多年, 看你的論述卻還是有著台灣人的親切, 簡單而言, 就是在你的人文關懷裡少了法律的思量, 就像多數的台灣人物一樣.
比如說, 你所謂的人類世界重要的價值如「正義、人權、壓迫、創傷」, 如果不是訴諸於法律, 那麼又該由誰來評斷呢?

反過來講, 如果台灣社會的民主思維抽離了這些價值,除了選舉、利益、金錢數字,還剩下什麼? 我會說還有立法,司法與守法.

另外, 想像一下, 如果你是當時的外交官, 你明白若是你拒絕參觀集中營,瞭解猶太人的運送與屠殺過程, 結果就是你和你的家人
被送入集中營, 親自體會受運送與屠殺, 請問你還會拒絕嗎? 而或是你的父母是這樣的外交官, 你還會覺得他們不可原諒嗎?
所以很抱歉, 你所提的這份歷史調查, 是典型的正義謬用.

亓官大哥 提到...

"今天陽光普照,可是我卻得走了。"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德國慕尼黑。二十五歲的漢斯和他的妹妹、二十二歲的索菲被納粹"人民法庭"判處死刑,而且以最殘暴的方式執行——斬首。

納粹當局如此急於消滅他們的肉體,可見他們的精神對納粹政權造成了何等巨大的打擊。漢斯和索菲兩兄妹是"白玫瑰"小組的核心成員。希特勒上臺之際曾經得意洋洋地宣稱:"你們作為少男少女站在了這個新的德國一邊。你們對你們的德國忠貞不渝。當你們晚年回憶這一切時,你們將得到今天沒有人能夠給予你們的報答。"確實,"德國"是一個流光溢彩的詞彙,"元首"更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象徵,當抽象的"德國"化身為具體的"元首"的時候,整整兩代德國人都成了納粹的炮灰。然而,讓希特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雖然法西斯主義的宣傳教育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還是有一小群德國大學生具有"免疫力",他們將"打倒希特勒"的標語寫在慕尼黑市中心的街道上,將"白玫瑰"傳單在大學裡四處散發。在納粹的發源地居然發生明目張膽的反納粹事件,怎能不讓獨裁者心驚肉跳呢?

於是,蓋世太保迅速行動起來,沒有什麼秘密是他們不能偵破的。漢斯、索菲兄妹以及他們的導師胡伯教授等人相繼被捕。經過"人民法庭"匆匆忙忙的審判之後,他們被以"叛國罪"處死。他們沒能制止戰爭的巨輪,也沒能改變歷史的方向。他們所進行的非暴力不抵抗活動,他們對真相的揭示與講述,仿佛牛犢頂橡樹一般,註定了是失敗的命運。但是,對於德意志民族來說,有或者沒有這樣一群公民的存在,其未來絕對是不一樣的:如果沒有這樣一群人,便表明這個民族已經完全沉淪,再也沒有復興的希望;但如果有過這樣一群人,便表明這個民族還有追求真理的成員,這個民族的再生必定以這些最優秀的公民不死的精神為土壤,正如德國文豪湯瑪斯·曼所說:"正直而勇敢的人們!你們絕對沒有無謂地犧牲,你們也永遠不會被世人所遺忘。

亓官大哥 提到...

納粹雖然在德國為骯髒的暴徒和卑劣的殺手樹立了無數的紀念碑,可是一場德國革命,一場真正的革命將把它們悉數拆除,你們的名字將在它們的原址上永垂不朽。雖然這場革命還沒有降臨到德國和歐洲,可是你們已經預見了它的來臨,並且把它宣示了出來:’一個代表著自由和榮譽的新信念之曙光已經出現於天際。’"也正像英國首相邱吉爾所讚美的那樣:"在整個德國曾經存在著反抗運動,其成員可廁身于人類政治史上最高貴偉大人物之林而無愧。這些人在沒有國內外支援的情況下獨立奮鬥,而推動他們的力量僅來自于良心上的不安。"那個時代,有多少德國人因為"愛國"而關閉了他們良心的觸角?而對於漢斯兄妹來說,愛國也就意味著愛那些集中營裡的猶太人,愛那些焚屍爐中的殘疾人,愛那些被"國家"所掃除和消滅的人。

在那個黑暗的時代裡,並非所有德國人都停止了思想。當許多同齡人興高采烈地為希特勒勾勒的"第三帝國"的遠景而走上前線的時候,當海德格爾等哲人紛紛臣服于納粹政權的時候,漢斯在日記中對沉睡的德國知識界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詰問和責備:"’人為思想而生’,這是巴斯卡說過的話;’為思想而生’,敬愛的學者們,這是我用來指責你們的話。你會感覺驚訝,心靈的代言人!非理性就是你在此絕望時刻所服務的物件。……你的心靈已經枯槁,因為你不想聽見它的呼喚。你心裡所想的,只是如何把機關槍改造得盡善盡美。可是打從青年時代開始,你就壓抑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那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這將把我們帶向何方?"是啊,雖然人人都蒙著"愛國"的遮羞布,但誰是沒有罪的人呢?誰將希特勒送上獨裁者的位置?誰不遺餘力地幫助納粹生產武器?誰將省吃儉用的儲蓄"無私"地奉獻給納粹軍隊?誰在報紙上和課堂上為元首鼓與吹?誰一邊殺人一邊聽巴赫的音樂?

亓官大哥 提到...

納粹的支持者絕對不是真正的愛國者,"白玫瑰"的成員們才是真正的愛國者——對於他們來說,祖國"是"什麼呢?祖國是由馬丁·路德、貝多芬和歌德們的身影組成的,祖國是歷史與文化,也是自然與泥土,更是農夫與工人;那麼,祖國又"不是"什麼呢?祖國不是希特勒與戈培爾,不是法西斯主義,不是黨衛軍與集中營。獨裁者將"愛國主義"當作一味屢試不爽的催眠劑,"帝國的利益"遂成為最高的、不容置疑的價值。而漢斯兄妹從德國的歷史傳統中尋找精神資源,並嘗試以此為根基重建一個充滿愛和公義的德國。在"白玫瑰"的傳單上,他們多次引用德國詩人席勒的名言:"為了國家的利益,一切都可以拿來做為犧牲品,可是那些把國家當作自己工具的人,卻不必受此待遇。國家從來就不是目的,惟有當它成為讓人類實現目標的條件時,它才具有重要性。人類的目標不外是提升所有個人的力量,來促成進步。如果有任何國家體制阻撓個人內在力量的發揮、妨礙思想的進步,即使他的思慮再細密、結構再完備,它還是無用的和有害的。"

漢斯兄妹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基於他們的基督信仰,他們所服從的不是地上的國,乃是天上的國,因為地上的國並不具備絕對的價值,倘若這國不能懲惡揚善,這國便不值得為之獻身。基督徒既是地上的公民,更是天國的公民。因此,白玫瑰小組在傳單中宣稱:"國家的基礎是正義;每個人的福祉就是國家的最高法則。國家應該成為上帝所創造秩序之類比,而各烏托邦之中最崇高的’上帝之城’就是每個國家的榜樣,必須努力朝著這個方向邁進。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擁有一個有益而且正義的國家,把它用來維護個人的自由及全體國民的福祉。其原因是人類應當遵循上帝的旨意,成為共同生活中的自由獨立個體,獨立而積極地去追尋在世上的幸福。"職是之故,愛國是一種不能被納粹壟斷的情感,以愛國的名義去殺戮猶太人、去侵佔他人的家園、去消滅殘疾人、去壓制一切不同的意見,不是愛國,乃是害國。所以,反抗納粹才是真正的愛國者不容推卸的使命。

亓官大哥 提到...

年輕的漢斯兄妹在獄中和法庭上鎮定自若的表現,讓那些見多識廣、心如鐵石的蓋世太保也為之折服。負責此案的慕尼黑蓋世太保刑事組長羅伯特·蓋爾,在戰後回憶說:"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有感於他們的人格和崇高理想,也都樂意在可能範圍內儘量給予援手。"當時,蓋爾的一名同事悄悄地對他說:"在漢斯身上我看見了一位真正的知識份子,他豐富的內涵在我看來是難得一見的現象。"蓋世太保們將漢斯看作是"一位我們將來需要的民族領袖","像他那樣的人被處決,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他們希望可以挽救這對兄妹的生命,但這對兄妹斷然拒絕了簽署悔罪書的建議。漢斯和索菲說:"當一個偉大民族的命運懸于一髮時,再艱苦的努力都值得一試,再大的犧牲也令人甘之如飴。"

索菲是一位美麗的女孩,我認為,電影《白玫瑰》中的那個漂亮的演員,仍然沒有照片上的索菲美麗。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索菲與父母見了一面。母親注意到,女兒的皮膚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晶瑩剔透,嘴唇也特別紅潤,充滿了光澤。"現在你再也不會走進家門了。"母親哀傷地說。"媽媽,只不過少活了幾年而已!"女兒自信地回答說。母親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在即將失去兩個孩子的沉重打擊面前,她依然堅強地站立著,對女兒說:"索菲,信耶穌得永生!"索菲以嚴肅而堅決的口吻回答說:"對的,你也一樣!"然後邁著冷靜沉穩的腳步離開了。索菲在斷頭臺上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劊子手甚至表示:"我從來就沒有看過有人是這樣去死的!"

當獄中牧師卡爾·阿爾特博士來到漢斯的牢房中的時候,特別問漢斯說,他的心中是否已不再充滿憤怒與怨恨,是否即使對告發人及法官也是如此?漢斯果決地回答說:"是的,我們絕不可以暴易暴,對我而言,一切的憤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於是,牧師為漢斯朗讀了聖經《詩篇》第九十篇和《哥林多前書》十三章,"你使人歸於塵土,說:’你們世人要歸回。’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這些句子讓臨刑前的囚室化為上帝神聖的殿堂。阿爾特博士回憶說:"我們仿佛聽見了上帝派來之天使拍動翅膀的聲音,準備把這位上帝之子已經平息怒氣的靈魂,向上引導至永恆的聖殿。"

對漢斯和索菲來說,死亡即意味著永生,那一瞬間並不是悲慘的結束,乃是榮耀的開端。

對德國來說,戰後在廢墟中的道德與倫理的重建,便是由白玫瑰小組的成員們奠定了第一塊堅實的基石。

亓官大哥 提到...

既然是先知,就得孤軍奮戰。當漢斯、索菲兄妹遇難的時候,德國的教會並沒有支持和肯定他們,他們像神學家朋霍費爾一樣,宛如幾顆孤獨的星辰,寂寥地劃過天幕。多年之後,漢斯和索菲的姐姐英格女士在她編寫《白玫瑰:一九四三》一書中指出,漢斯和索菲之所以選擇抗爭之路,"基督教義的重新發掘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他們在發展自己的政治自主性的時候,同時也完成了對基督教義的認知。在那些年代,教會的主導地位正因當初與國家社會主義的結盟而陷入困境;但不可勝數的基督徒已經走入地下,其中有些人甚至參加了反抗運動。他們的屹立不倒、堅定不移和自我意識都發揮了鼓舞人心的作用。"與之相似,林昭殉道的時候也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安慰,那個時代很少有人意識到"紅太陽"原來是"毒太陽"。而死後林昭則繼續成為"思想史上的失蹤者"——直到今天,在中國教會內部以及在知識份子群體之中,林昭仍然被"故意"地遺忘,林昭仍然需要被"普及"。

是的,他們不是背後帶著神光圈的英雄。漢斯、索菲和林昭,他們知道,愛國必須服從於愛真理,若能讓祖國成為真理之國,他們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們不是思想家,他們只不過是站出來維護最基本的事物,維護每個人的權利和自由——自由施展抱負的權利和生活上的自由。英格女士平靜如水地寫道:"他們想要的,只不過是像你我這樣的人們,能夠生活在一個人性化的世界之中。……他們的偉大之處,或許正在於不顧自己的安危,為簡單的事物挺身而出;或許這正在於他們有力量和勇氣,至死不渝地維護最基本的人權。而其中最困難之處,或許就在於沒有群眾的熱烈反應、沒有偉大的理想、沒有崇高的目標、沒有掩護的組織、沒有必須履行的義務等情況下,為正確的志業奮鬥不懈,孤單寂寞地奉獻出自己的生命。而真正的英雄行為或許就是,當別人夸夸其辭地談論了許多豐功偉業之後,他們卻能不屈不撓地捍衛日常生活中伸手可及的小事。

treeman 提到...

說穿不過就是政治清算罷了
更謬論正義人權